2008年12月17日 星期三

以空間思維帶動時間思維:

談大眾史家如何書寫異國的歷史文化

[ 本文為高嵩明新著《捷克經典》的「導讀」。]
[ 高嵩明,《捷克經典》,臺北:柿子文化事業有限公司,2009 ]

周樑楷/文
2008/12/17

高嵩明在大學時代主修資訊科學,因而他在新竹科學園區裡工作過一段時間。由於家世背景的緣故,他天生熱愛音樂,如果說失去音樂,他勢必就如同一池乾涸的生命湧泉。在一九九○年代初期,他曾經來我的課堂上旁聽「西洋史學史」。這是一門專為大學歷史系而講授的課程,屬於思想史的範疇,頗富哲學性的思考。起初,我以為他只是位好學的理工科學生,畢業後特地到我的班上來進修而已。不過,在得知他有意投考歷史研究所時,我深表不以為然,因為喜歡歷史是一回事,成為專業史學家(professional historian)又是另一回事,尤其過著青燈黃卷的生活,必定要先看淡世俗的名利。

還好,嵩明名落孫山,沒有如願以償,所以只好繼續在資訊業或圖書文化業裡服務。有一回,我剛從捷克和德國等地回來,曾經對他說:「捷克是個有悠久歷史及高度文化的地方。」結果沒料到這句話啟動了他日後一連串的捷克之旅。他與捷克許多知名人士成為好友,促進了台灣與捷克之間文化與經濟的交流,同時將十多年來所撰寫的文章和拍攝的照片集結成書。眼見他有今日的收穫,我自然無限欣喜,與有榮焉。

按照一般人的分類法,這本書應該屬於「深度知性旅遊」的作品;或者說,是以音樂為主軸,記述捷克「歷史文化」的一本文集。這種分類法固然可以接受,但卻很容易一筆帶過,忽視了嵩明的寫作取向(approach)、思維方法以及生命的主體性(subjectivity)。
首先,從「歷史文化」(historical culture)談起。這個名詞在中文和外文世界裡已經非常普及,廣泛地被使用,甚至已成為口頭禪;但是,它指的又是什麼?卻一直少鮮有明確的定義。在回答這個問題之前,必須先考量「文化」(culture)是什麼?依照個人的淺見,所謂「文化」,至少必須包涵三項要素:(一)、與人為有關的;反之,凡是原始的、自然的、與人為無關的都不是文化;(二)、以一群人為核心,在「人與人」或「人與自然」的互動關係中,形成某種程度的具有同質性的有形或無形的表述(representation);(三)、是變動的,就如同任何有機體都非一成不變。

接著,就可以直接說到「歷史文化」的涵意了。這個名詞可以就兩方面來講:(一)、「歷史文化」的「歷史」,純粹只當形容詞使用,指「過去的」、「昔日的」;所以「歷史文化」是指過去的有形的或無形的文化留傳至今者。但是,理解這個定義應特別注意的是,「留傳」既有「連續性」(continuity),同時又有「變遷」(change)的意思。綜合這兩層意思,「歷史文化」是指過去的文化在其傳統中轉變(change within its tradition)而留傳至今者。
(二)、「歷史文化」指,自從十萬年前起,人們在不同時代、不同社會所形成的文化,其中包括上層文化和大眾文化。這些文化有的已經消逝,完全無影無蹤不可考了;有的以各種形式成為「史料」,等待人們的發現,並進一步提升到有意義的、而被「解釋」(interpretation)的地位,以致於成為「歷史」或「歷史文化」。按照這個定義,「歷史文化」是「今人」對「古代」的探索,經由理性與感性交融辯證的結果。

以上所以用了一連串硬梆梆的語彙來說明什麼是「歷史文化」,主要是為了指出,「歷史文化」並非捕風捉影、十分膚淺的表相。撰寫「歷史文化」的文章,不是毫無意識的,如同拿起傻瓜相機,對準一座古蹟,就拍一張照片那樣隨興。嵩明以深厚的音樂素養為底子,長期旅行,經過實地田野調查、閱讀資料、口述訪談,並且深入捷克的歷史脈絡。他的寫作「取向」,可以說師法了希羅多德(Herodotus, 484-430 B.C.)。這位古希臘史家也是位旅行者。他從小亞細亞,先後到過希臘半島、埃及、甚至兩河流域等地。步履所及,四處打聽異國的歷史文化。由於寫作「取向」,搜集史料的方法及敘述的方式都與前人不同,希羅多德索性為他的書籍取名為「歷史」(History),這個名詞在當時指的是「探索」(inquiry)的意思。然而,更值得注意的是,這本「歷史」在學術上是一次革命性的創舉,它並非按照「時序」(time-order)來寫的,或者說,它不是「以時間思維」為主的敘述方式,而是按照希羅多德自己的腳印,人走到哪裡,就看到哪裡,並且「探索」起哪裡的「歷史文化」。針對這種創新的寫作「取向」,我特地稱之為「以空間思維帶動時間思維」。嵩明相距希羅多德的時代已有兩千多年之久,生長在今天,他可以乘飛機、坐火車、查網路及拍照片,這些一一都與希羅多德迥異。然而,他深入異國,探索其「歷史文化」,這種精神卻與希羅多德前後一致。也許有人說嵩明這本書只是文集,根本稱不上「歷史」作品,但只要明瞭希羅多德「以空間思維帶動時間思維」,應該就不會否認這也是一本史書了。

談到這裡,有人可能仍然不服氣,反駁地說,這本書根本不是學術性的歷史著作。這種評斷,自有道理,無可厚非。然而,我們不妨再反思一下,持此說者其實純粹站在專業史家的立場,並以學院派的標準衡量一切。可是,我們應知道,專業史家及專業史學自從成立以來,距今頂多也只有兩百年。在之前,從希羅多德到十八世紀的服爾泰(Voltaire, 1694-1778)等人都不是專業史家。而今,自從一九七○年以來,在大學及研究機構的圍牆之外,實際上已有不少的大眾史家(public historian)。他們以各種不同的取向或形式撰寫歷史,其中有的寫具有地方意識(the sense of place)的地方史(local history),有的寫具有生命意識的異國歷史文化。儘管他們彼此間存在異質性,但是總而言之,他們都既不標榜「理智」、「求真至上」,也不書寫冷冰冰的學術著作,而是融合了理性與感性,具有濃厚個人風格的歷史作品。

我無意稱讚嵩明已是位第一流的大眾史家,或者說他的作品是本上乘的佳作。我希望人們不要只以一般「深度旅遊」的角度來歸類這本書,更不要擺起專業史學的嚴肅面孔來評論它。大家不妨試著從大眾史學的角度,隨著這本書的敘述,來認識捷克的歷史文化。再說,這本書所記述的有許多是專業史家所不知的,或者說,是他們永遠無法得知的。